何素平
飛機抵達圣彼得堡國際機場時,天早就黑透了,望向窗外,路面濕溜溜的,顯然還在下雨。夜幕籠罩在這座海濱城市的上空,星星點點的燈光透過濛濛霧氣靜靜迎接著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
在“安徽走進俄羅斯”經貿文化系列活動的大主題下,再芬黃梅藝術劇院應邀派出演出團隊參加其中的文化交流活動。一行35人坐著大巴由安慶而上海再轉乘國際航班,萬里迢迢日夜兼程奔赴到圣彼得堡這座世界歷史文化名都,為的是演上兩場傳統黃梅戲。
“俄羅斯人知道黃梅戲嗎?”雖然興致勃勃,來到如此遙遠的他鄉地界,還是免不了好奇和忐忑。
“來演一回他們就知道啦。”同行的翻譯小林姑娘笑吟吟地給大家介紹:俄羅斯民族是一個對藝術懷有崇高熱情的民族,圣彼得堡更是有著極其濃郁的文化藝術氛圍,這里有各種規模不同的劇場,衣著整齊地走進劇場欣賞舞臺演出是當地人生活中的一項常規內容。
而在我這類習慣于拿東方思維看世界的人眼中,有著200余年首都歷史的圣彼得堡怎么著也算是一座異域老皇城了,有深厚的人文歷史積淀和豐富浪漫的文化藝術底蘊,這里的人民熱愛傳統,來此地演出黃梅戲經典作品,正合適。
處處聞鄉音
因對各種類型的地圖有著一股著迷的軸勁兒,百看不厭。故而在十多個小時的航行中,我一直盯著小屏幕上那條必須穿越千山萬水的飛行路線圖,看著它一點點往前挪動,明白每挪動一厘米都意味著很遠很遠的距離,感到十分漫長膠著,心理上覺得這個與北歐國家芬蘭毗鄰的城市遠在天邊似的。不過這種遙遠感很快就被一陣撲面而來的熟悉熱浪沖散了,飛機落地后大家取了行李往出口處涌的途中,只見滿大廳里晃動著許多東方面孔,而各種混雜口音里,一串串格外清晰地沖進耳鼓的居然不是安慶腔就是阜陽話,天,飛了這么久,怎么還像是沒出安徽呀!
空氣中似有感應,一定是被人發現了什么,有人接二連三往我們的團隊這邊奔來,還沒等團員們反應出啥情況,他們的“神仙姐姐”再芬團長已經被人圍上,左右各種POSE,合影,寒暄,問候,交談,嘰嘰喳喳,鄉音親切,一陣混亂的熱情。大家相視一笑,是自豪的笑,哇,原來圣彼得堡也有這么多的韓迷,黃梅戲在海外影響力不小呢。
當然這種錯覺很快消散,當坐上駛往旅店的大巴,一路上進入眼簾的凝重到極具雕塑感的歐式古典建筑、整潔寧靜人影稀疏的馬路,以及入住賓館后清一色的俄羅斯氣息,這才使人實實在在體會到,黃梅戲的確是來到了異鄉。而機場所見到的人們也多是來到圣彼得堡參加“安徽走進俄羅斯”經貿文化系列活動的安徽同鄉,見到黃梅戲表演藝術家韓再芬本人親率劇團出現在機場,老鄉們自是興奮不已。
卻原來,不是世界真的小,而是中國人的腳步已經邁得很遠很大。原來我們不僅一直努力在輸出物質產品上的“中國制造”,同時也一直在努力向世界各個角落輸出自己的文化,標注特色鮮明的中國符號。而早已香飄海內外的黃梅戲藝術之花,無疑也將成為這些符號中異常靚麗的一枚。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張貼于城市各處的再芬劇院演出海報更是令人直觀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美麗的水城
站在賓館七層樓的房間里向外看,涅瓦河水微波輕搖,著名的阿芙樂爾號艦艇恰巧停在所住賓館門前的河面上,那靜靜的艇身看上去很普通,卻無言地給人一種穿越時空的神奇威嚴之感。
向空中望去則另是一番別樣風情,那些各具形態的教堂洋蔥頭尖頂明明白白地昭示著濃郁的宗教氣息。而走出門去,在任何一條街道上,無法不禁驚訝于煙波畫船一般的城市布局,當然,那些矗立于水邊的雕梁畫棟并不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畫船,而是有著三百年歷史的西洋建筑群,巴洛克式或洛可可式的建筑風格,一眼就看出其歐化程度之高。據說這個城里至今依然完好保存著1000多處名勝古跡和大量的橋梁、雕像,被譽為露天建筑博物館。那些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建筑,其廊柱門窗無不極盡繁復,那種古典之美令人眼花繚亂。因見慣了身邊的各種拆,我們很難想象人家這些“活”了幾百年的房子都是如何保存下來的。
空氣格外清潔。圣彼得堡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島城,縱橫交錯的涅瓦河纏繞著整個城市。一座座精美的橋梁連接起一個個島嶼,河水蕩漾,見證過各個時期歷史風云的建筑群倒映在水中,猶如在眼前徐徐展開的動態畫軸。行走其間,你時時會被街面轉角處一個又一個美到極致的景觀震得一愣一愣的,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多看一會兒,思緒亦會隨水波而動,來一點小小的浮想:那些曾經在這里活躍過的每一個時期的或深沉或憂郁或浪漫的超級文豪和藝術家們,是否也曾踩過我們腳下同樣的磚?誰曾在眼前景中陶醉過心碎過瘋狂過?那些偉大的篇章巨著是如何從他們的筆底流出,抑或是在涅瓦河水的激蕩之下噴涌而出的嗎?呆在一座座高樓之上的雕像們永遠凝望注視著城市,它們是否能感知,傳說中的屬于圣彼得堡的浪漫憂傷氣質今天變成了什么模樣?
迎著高緯度之地深秋清冽的寒風,團里的演職員們興奮地在河邊跑來跑去,忙著拍照與歡呼。藝人多擁有細微的敏感,一座古塔,一片樹林,一個雕像,一條溪流,一抹霞色,也許都能喚起潛藏在他們體內的種種靈思妙想而最終化作藝術的果實,黃梅戲人也不例外吧。有沒有人從這充盈的水氣中聯想到位于安慶的再芬黃梅公館邊上之菱湖與蓮湖呢?這水,那湖,其間必有扯不開的緣,人性之緣,藝術之緣,今朝在此相逢,但愿來日化到戲的情節里,融到黃梅唱腔中,創出一段美的新篇章。
演出熱起來
《女駙馬》登場之前,有一場小戲折子戲被安排在圣彼得堡國立航空航天大學。小姑娘們打頭的開場歌舞之后,便是傳統黃梅小戲《夫妻觀燈》及《戲牡丹》,相信這是每個黃梅戲劇院團的必演戲碼。
按照韓再芬院長的治團理念,所有青年演員進團,第一步走本色路線,先給他們分配與自身氣質相符的角色,之后便要進行能力升級訓練,嘗試其他各種人物類型。對于常規歌舞、經典小戲,每位演員都要做到熟悉、會演直到演熟,任何時候需要你上什么角色就上什么角色,歌舞中哪個位置缺人就能補到哪個位置。這樣的做法,最大可能地避免了突發情況下演出的被動性,每位演員都能填補空白、及時救場,同時每位演員都磨出了一身真本領?!斗蚱抻^燈》、《戲牡丹》這樣的經典傳統小戲,團里幾乎每位青年演員都要過關。此招好處甚多,本次圣彼得堡演出便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因為臺上人員有限,因此演員之間須適應任何角色的組合,不僅小戲如此,大戲也不例外。在小戲中演主角,到了大戲中可能只讓你跑個龍套,或者替代劇中任何一個角色。演員們早就習慣了在這個戲里唱主角,在那個戲里跑龍套。
傳統小戲之后,另有兩個動作性較強、偏重做功的獨角戲《斷橋》和《斬娥》,以及一個強調故事性的《巧二嫂》。
工作人員提前好幾個小時進到禮堂里,裝臺,調音,對光,化妝,各司其職。校園里靜悄悄的,樓里幾乎見不到人來人往。但禮堂中不時有學生和教工模樣的人進來,大約是想看看演員如何走臺。有人則對正在一間教室里化妝的演員們充滿興趣,湊到他們身邊認真地觀看。
這情形激發敏感的韓再芬閃出一個好念頭,她立刻吩咐兩位化好妝的小姑娘穿上《女駙馬》中駙馬和公主的戲裝,按角色戴好頭飾,讓她們臨近演出時站到禮堂門口迎接賓客??吹竭@么美麗的戲曲人物,陸續進場的觀眾簡直是意外的驚喜,歡笑著競相過去與她倆合影,享受著戲外的交流,一時間禮堂內外喜氣洋洋。演出未開始,鮮花已備好。
演出沒有準備俄文字幕,因此可以肯定,對于臺上演員說的什么、唱的什么,臺下的俄羅斯觀眾百分之九十沒聽懂,可他們依然十分起勁地鼓掌,我只能揣測也許是天生的音樂耳朵決定了他們對演出的喜愛,畢竟黃梅戲有“中國鄉村音樂”的美譽,何況還有那么鮮艷多變的服裝和滿場生輝的動作!或者俄羅斯人骨子里的藝術細胞真的能夠幫助他們直接越過語言障礙理解了節目的內涵?總之,我對劇場里的良好秩序及準確反應充滿了驚奇和敬意。不禁感嘆文化真好,演出真好,臺上臺下,就這么被音樂聯系到了一起。
最后,掌門人韓再芬一襲純白禮服壓軸出場,那種大演員特有的強大氣場使現場的觀眾立刻意識到這定是節目單中提到的著名黃梅戲代表人物了,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以至一曲《山河之戀》尚未落音,臺下便爆發出當晚最熱烈的掌聲。
驚艷女駙馬
小戲演完,正劇登場。頭一晚的興奮尚未褪盡,下一場演出又將開鑼。翌日晚,此番俄羅斯之行的重磅大戲《女駙馬》在聯薩維德劇院正式亮相。
海報貼出去了,易拉寶演出照放到了合適的位置,劇院前廳被布置得十分中國風,八位耀眼的旗袍女靚麗窈窕,其中四位著孔雀藍繡花旗袍的俄羅斯女孩和四位紅色旗袍的中國女孩并肩迎賓,一字排開佇立入口處,微笑著向觀眾發放印制精美的演出手冊。
聯薩維德劇院是一個擁有1800個座位的大劇場,樓上樓下一共三層??杉词褂羞@么多座位,依然是一票難求,面對絡繹不絕的觀眾,劇院只得又增加了200個臨時座位,以至于兩邊的過道都幾乎被新加的椅子占得滿滿當當。我們透過舞臺一側的幕布向觀眾席張望,只見樓上樓下人頭攢動,連很小的男孩女孩都被父母打扮得鄭重其事,隆重地找到自己的座位靜靜等待演出開始。前排有兩位坐輪椅的觀眾因為無法行走,只得以自己的輪椅為座位緊挨在劇場一側,他們的神情流露了對演出的滿心期待。
幸虧有一位精通中文的俄羅斯姑娘雪蘭,每一幕中間她都用俄語將下一幕的劇情陳述一遍:一位貴族小姐因為愛情不惜與父母抗爭,為了救出蒙冤的愛人,不惜女扮男裝離家赴京考上了狀元,卻因才高貌美而被皇家招了駙馬……
扣人心弦的劇情在眼前展開,這一女子命運將會如何呢?
大戲似乎更具吸引力,俄羅斯觀眾顯然訓練有素。坐了2000人的觀眾席悄無聲息。有了前一晚的所見,此時你完全可以相信,演員在臺上的每一個動作都被看在了眼里,每一句唱腔都落入了心中,對照著演出手冊上的簡短介紹和俄語主持人雪蘭娓娓道來的陳述,男女老少都沉浸在半懂半猜的劇情中。
這臺《女駙馬》匯聚了再芬劇院最強演員陣容,吳美蓮飾前半場女裝馮素珍,寶刀不老的舞臺常青樹張銀旺、馬自俊分別扮演劉大人和皇帝,唱做俱佳的余淑華還是演公主,小丫環春紅分別派了兩位古怪精靈、俏麗活潑的90后青年演員扮演,昏潰的父親馮順卿和惡毒的繼母娘以及家院、太監等角色都是那么有范兒,他們都是團里實力不俗的中青年演員,雖然在此劇中演配角,平時可都有自己的代表性劇目。
到了“狀元府”一場再芬版馮素珍出場時,身著狀元紅袍的韓再芬一個轉身亮相,意氣洋洋,明艷照人,頓時掌聲潮水般響起,劇場內興奮達到高潮,臺上臺下的節奏呼應得恰到好處,準確到令人難以至信,那種因觀劇而生的感受美妙到對觀眾充滿感激,因為有他們,演出才得以完整。是的,一場正常完整的演出就是這樣必須有觀眾從頭至尾參與其中的啊。
演出落幕后,突然跑上臺兩位列賓美術學院的員工,他們專為一份由該校師生為再芬黃梅準備的禮物而來,那是他們所做的一個中國武生打扮的雕塑照片,嵌在一個講究的相框里贈送給再芬黃梅。
這廂還在寒暄拍照,那廂又一位聯薩維德劇場的員工又遞上個精美的本子,原來這是一位酷愛寫詩的業余詩人,他將一本自制的圖文并茂的詩集送“女駙馬”韓再芬手中,用樂感十足的俄語熱情洋溢地表示,由衷希望和中國藝術家分享創作給他帶來的欣喜。
演出結束,還是熟悉的場景:獻花,合影,簽名,各種意想不到的小禮品……一陣陣熱潮中,接花的時候,再芬的手指不當心被一位帥小伙猛地遞上來的一大束玫瑰花刺扎出了血點,她疼得差點叫出聲來,可是轉瞬間她的眸子里滿含著笑意,畢竟,這是俄羅斯人對黃梅戲的一次擁抱,像擁抱其他藝術一樣,他們的熱情絲毫沒有打折扣!